來源：一席
原標題：在日本這個到處都是美麗設計的地方，我的設計很有違和感 | 高田唯 一席第721位講者

高田唯，平面設計師，視覺藝術家。

在日本業界，大家都非常在意把設計做得美觀、規整。也許是受了地震的影響，我開始質疑這樣的社會規則。我不再從設計書上學習設計，而是從身邊的事物。

當時我很喜歡打籃球，可是夜校沒什么人打，也湊不齊一個籃球隊。但我無論如何還是想打籃球。所以我參加插班考試，重新進入了普通高中。當時覺得以后當個體育老師也不錯。

但是大學的入學考試我又失敗了。經歷過這兩次，我覺得必須認真思考自己的生活了。我很喜歡畫漫畫，父親也是一名設計師，我想自己會不會也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呢？

然后，我又失敗了。我沒有考上桑澤設計研究所的全日制部，最后勉勉強強上了夜間校。

因為又是夜間上課，白天有很多空閑的時間可以打工。我在學校的告示欄里看到田中一光工作室在招人，我很幸運在那里開始了打工生涯。

田中一光是日本平面設計界的泰斗，和他一起工作是讓我很光榮的一件事。但我印象最深的，其實是工作室里有一張大餐桌，早上大家一起喝咖啡，中午一起吃飯，也就是把生活帶入了工作室里。

之后田中一光老師去世，我的父親也病倒了。而我從學校畢業，在設計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后，決定和父親、姐姐三個人成立事務所。和父親一起做設計一直是我的目標，畢竟我學習設計的起因就是父親。

這是成立初期做的劇團傳單，當時真的很辛苦，什么工作都愿意做。

基本上是我和姐姐兩個人動手，父親作為大腦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意見。這張沖繩主題的舞臺劇傳單，我們用了很有沖繩風格的顏色。

中途給父親看的時候，父親就建議我們，為什么不在傳單里放入一架美軍的飛機呢？

大家都知道吧，沖繩有很多美軍基地。這不僅是沖繩的問題，也是日本的問題。像這樣的社會問題，我們創作者多思考一點不是更好嗎？設計和社會是切切相關的，我想父親是想傳達給我們這樣一種想法。

大家看到了嗎？有點小呢。

這一張是2011年制作的展會海報。2011年日本發生了東日本大地震，還引起了福島的核泄露事故。在這一年，我的父親去世了。

海報一定是長方形的嗎？

在這張海報里我用了一個特別的形狀，這其實是發生地震的日本東北地區的形狀，雖然抽象化了很多。我想到了父親教給我的東西，讓設計和社會發生聯系。

這次地震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設計上，都讓人不知今后該怎樣前進才好，那段時間我非常迷茫。

當時稍微治愈了我心靈的，是街道上那些隨處可見的天然設計，我被那些非專業設計師做的設計吸引了。在日本業界，大家都非常在意把設計做得美觀、規整。也許是受了地震的影響，我開始質疑這樣的社會規則。我不再從設計書上學習設計，而是從身邊的事物。

首先是這個。

一個箭頭里面還有一個箭頭，甚至里面還有一個箭頭。對于受過設計教育的人來說，這是完全無法想象的自由的表達。我在生活里發現了這樣無視大學教育規則的設計。

接下來是這個，這是壽喜鍋店里給顧客展示的烹飪方法。

為了讓顧客能理解怎么操作，店家拼命地使用那些軟件，拼命地傳達信息，從這張照片里我看到了這樣的心情。比如那些拉得很長的箭頭啦，就是在這種地方感受到了動人之處。

這一張，有個商店搬家了。這就不好了呀，客人不來的話就不好了。

所以為了把客人引導過來，店家用紅色的膠帶非常認真地制作了手工地圖。他們想告訴大家如何到達新店，不要走錯了，只是想把這樣的信息和心情傳達給大家，其他都無所謂。

是的，我被街上隨處可見的天然設計吸引了。在接受了大學教育之后，大多數人都沒有辦法完成這樣的設計了。

在這里，雖然沒有想做得更美的態度，但這種為了不讓人們產生混亂，想要正確引導，急切地把信息傳遞給大家的心情，我覺得非常感動，我喜歡這樣的作品。

受到這些影響，我在商業設計上的實踐是這個。

JAGDA是日本有著三千名會員的平面設計師協會，這是面向新會員的宣傳物。我嘗試了有沖突感的顏色、強制變形的字體，還有故意的印刷偏差和奇怪的排版。

這是我個人展覽的海報。在日本這樣到處都是美麗設計的地方，我使用的元素很有違和感。

嗯，很奇怪吧，最上面我放了一張花的照片。我想一般情況下，絕對不會有人把這么模糊的照片放到海報上。

中間這個黑色的，是我的展覽主題「游泳」的漢字。

大部分的展覽海報都是想讓觀眾知道這個人做了些什么，這個人是怎么樣的，但我想做的是一些讓我忐忑的東西。

我不是想做一個讓大家覺得好看的東西，而是想讓大家知道我那種歡呼雀躍的心情。

所以在我的展覽里，我不只是展示出自己，而是委托喜歡的藝術家一起完成了一個充滿好奇心、讓心撲通撲通跳的設計。

這是一個藝術展覽的海報。這個展覽集合了九位收藏家的個人藏品，雖然在這種狀況下，直接在海報上放一些圖片會讓大家更容易理解，但是我想如果這樣就太無聊了吧？

所以我做了一個嘗試，讓制作者站在觀看者的角度，向自己扔出問題。

在日本，藝術和設計還沒有特別融入到大家的日常生活。我們雖然是主辦方，但我想站在大家的角度提出疑問：這是藝術嗎？在哪里買呢？原本為什么要收藏呢？

因為是九位收藏家，我相應地寫了九個樸素的疑問，嘗試著這樣做了。

這是歷年CSP藝術展覽的海報。

一般來說，我會一邊想著盡可能讓看的人留下印象，一邊做設計。像這樣留下大片的余白，還有畫得歪歪扭扭的虛線。

還有這張里面的圖形。這個展覽有四組藝術家的作品，每一個圓形代表了一組藝術家。但參加展覽的有一組雙胞胎，所以我在中間用了這樣的兩個橢圓。

就是這樣，我喜歡用一些大家覺得很奇怪的設計，喜歡這些讓大家看了覺得「為什么啊」的作品。

這是我做的一本書籍的設計，是2017年日本優秀平面設計年鑒。因為是日本的年鑒，我用太陽做了主題。這個協會其實面臨著越來越少年輕人入會的問題，所以我邀請了在年輕人和學生中非常有人氣的平山昌尚，他畫了下面這個笑臉。

從有的角度來看這個設計非常幼稚拙劣吧。雖然是我個人嘗試的冒險，但這畢竟是一個有著三千人的組織，難免引起很多議論。有人質疑這種表現究竟是什么？這種幼稚的東西怎么能代表我們日本呢？

當然，我是有著明確的目的性才這樣做的。大家的批評有正確的地方，但我覺得自己的做法并沒有錯。

接下來是畫家喬治·莫蘭迪的展覽。莫蘭迪可以說是我最喜歡的藝術家，能做他的展覽海報我特別開心。這次也做了一些實驗性的嘗試。

我從莫蘭迪大量的作品里選擇了這張，他把所有東西堆在了左邊，其他地方全部都是空白。所以在海報上我也像他的畫一樣，把所有的展覽信息擠在了一個角落。

在其他空白的地方我填充上了很莫蘭迪的顏色，非常好看。這幅海報受到了很多好評。

這是一本新宿劇場的書，當時這個劇場要結束營業了。大家去日本的時候應該對新宿有印象吧？我把街道上常見的燈牌拿來拍了照片，然后用這些神奇的顏色和塊面，來表達新宿紛繁復雜的感覺。

我在字放在了最下面，上面留了大量的空白，為了創造一種奇怪的感覺。這種強烈的對比色，也是我從街道的設計中學到的東西。

這樣的設計風格逐漸在我的作品里固定下來，今年日本的設計雜志《idea》還出了一本關于我的特輯。這張照片是我在出生的醫院前拍的，上面的部分依然用了一些不常見的配色和形狀。

這樣的error，被叫作bug吧。但是加入我自己的感覺稍作修改，這些通常被認為消極的事物也許可以變成非常有趣的表現，我想這些就是beautiful bug。一直到現在，我都繼續著這樣的設計。

去年我在中國有了舉辦個展的機會，于是在這里的街頭也尋找著有趣的設計。

這個店主明明是想展示給大家食物的圖片，卻強制在照片的上面放了這么大的文字。

這個呢，板子竟然和人一樣大。把價格寫得這么大，讓人很強烈地感受到了它。

在這個普通的「推」字上面，為什么要用這么多繁瑣的花紋和裝飾呢？

在文字上我并不覺得很好玩，但這些創意我覺得很有趣，我發現人們會在很意想不到的地方寫上字。

這是在日本完全看不到的風景，人們把價格寫在了泡沫板上。這些都讓我印象深刻。

所以，下面這是我在成都個展的海報。這是什么東西大家知道嗎？

可能大家都覺得太理所當然了，所以不會去關注。

我研究擋泥板的時候發現，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字體、顏色，包括印刷和排版也各不相同。對我來說這樣的設計非常有魅力，但是大家平時并不會去看這些吧。真正的中國風格，是不是就藏在這些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呢？

不過這個海報似乎有些太好看了，竟然被問到這真的是高田唯設計的嗎？

這是展覽現場的樣子，我們真的放了一輛摩托車。

我們的公司成立已經有十年了，展覽里盡可能大量地展示了至今為止設計的廣告、海報、傳單、書籍和包裝。

現在我也在東京造形大學擔任老師，想和大家介紹一下高田小組的各種實驗。這是日本的體育報紙，不能稱得上是好看吧。

但是我想通過剪裁，提取一個部分，會不會出現動人的設計和圖形呢？于是小組里的大家開始了這樣的創作，就是這些。

怎么樣，好看嗎？實際尺寸其實非常小，剪裁到了2、3厘米左右。

這是上課的樣子，這時候做的是一個細長的剪裁，以前還做過三角形的。

這些日本電車里經常能看到的周刊廣告，也稱不上美麗。但是有一次我就在想，如果沒有上面的文字，會不會有漂亮的色面出現呢？

于是小組的大家一起試著把文字給去掉了。

我們進行了一些小小的改變，就能再次注意到美麗的東西，非常開心。

接下來這個，中國應該也有。這是在日本常見的紙質包裝的底面。我感覺這是一個基本上和消費者無關的，制作方往往也忽視的部分。

這些很好看的鮮艷的形狀，這些邊邊角角露出來的部分，卻意外地變成了有趣的幾何圖形。我們一起臨摹了這些，平面化后的形狀我覺得是很美的設計。

這個大家肯定也知道，是泡面的蓋子。但是大家可能都在看上面的圖案吧。我在意的是框框里的成分表。

人們把文字如此規矩地擺放在規定好的框里，這樣的行為非常日本，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，我覺得他們真的很厲害。昨天在中國我也觀察了這個品牌的泡面，我發現中國并不會這樣，不過成分表里全部都是漢字也很有趣。

我讓大家臨摹了成分表，還涂上了顏色。

這是完成后的。

有些人先畫了框，再把文字填進去，這樣就會出現各種情況，能看到有一些文字伸出來了。不過這些error我覺得很有意思。

接下來，這些是嚼過的口香糖。大家可能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們，但是扔掉之前再看一下的話，其實還挺好看的。我們請攝影師好好地把口香糖拍下來了。

大家平常對口香糖可能有著不干凈的印象吧，但我覺得它們是如行星、如寶石一般美麗的東西。可是這樣的東西總是被當作垃圾輕松地扔掉，我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。

我想人人都是藝術家，而這些就是我們「用嘴制作的雕塑」吧。

現在日本的餐飲店正在逐漸實行禁煙，禁煙標志也因此大量增加了。于是我請大家在發現沒見過的標志時，用社交軟件共享這些圖案。

看單獨的一個標志可能沒什么，但是收集了很多之后再去看就會發現有趣之處。在這些標志里可以看到很多細微的不同，比如煙霧的部分，香煙、斜線的角度。我想，可能在各種各樣的地方，各種各樣的人們正在做著禁煙標志呢。

最后我想講一講我們的公司，現在我們經營著平面設計和印刷業務。圖上是東鄉清丸，我們公司的活版印刷職人。

但實際上他以前在玩音樂。有一天，他和我說想在公司做唱片事業，我覺得這是很棒的想法，我也很開心。

我想一般情況下是先有公司，職員再來適應公司。而我們的狀況是員工進入公司后，我們實驗性地讓公司去配合那個人想做的事情。當然也有公司人很少的原因。

所以我們真的開始做音樂了，現在已經出了兩張專輯，封面就是我們自己設計的。

我想如果公司支持著員工施展自我，這樣的形式再多一些的話，感覺世界會變得更有趣。現在我們仍然齊心合力進行著冒險。

這是清丸演出時的樣子。

他還有一首翻譯成中文的歌。如果他哪天能火起來就好了，請大家找他演出吧。

現在我們也會一起吃午飯，就像我以前打工的田中一光工作室那樣。有專門負責做飯的人，我的姐姐也會做，不過我不會。

我想在這樣的時間里，我們可以了解大家的狀況，把握當下的心情。通過吃這些當季的食材感受四季的更迭，去共享非常細微的感受，我覺得很感動。

總結起來，這些就是今天我想告訴大家的事：

• 觀察誰都不會看的地方；

• 相信自己所認可的事物；

• 認識到自己的長處與短處，去活用它；

• 發現并察覺到身邊的小小的幸福；

• 試著接受、想像和思考與自己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見解；

• 真正使人充實的不是物質，而是讓心靈和思想變得豐富的行為；

我認為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是「DESIGN」。

在大家身邊也隱藏著充滿美感的有趣的事物，希望你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去看，去觀察。

謝謝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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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公眾號：一席（ID: yixiclub）